鲤鱼回问:“大隐怎的,小隐何来?”观世音回道:“大隐拔鱼鳞三片,打入凡间受苦;小隐随吾南海修炼,五百年后,得道登仙。” ——我们都以为随菩萨修行是修行,其实比随菩萨修行级别更高的是在人间修行。
我坐在灵润桥长长的木条凳上,候着夜色渐渐浸上来,些微的光影里,飞鸟悄然宿还,炊烟淡去,只眼前的双峰山像只大棕熊倦卧在浓浓的漆黑的大地上。
闭上眼,淙淙的泉水从脚下这座清代古廊桥的石拱门洞之下流出,温柔地漫过满是到此一游古人题记的河床岩壁,又急速地坠入眼前陡然的深崖。忽急忽徐,它安之泰然,不竭千年。
这是倏忽一瞬的千年,又是磐石般久远的千年。
一千三百年前,一位叫道信的行者驻足黄梅,叹时光舒缓,更见此地有好泉石,便结庐双峰山,大敞禅门,号幽居禅寺。禅众四海云集于此,自耕自足,以农养禅;行证并重,禅戒合一。
这便是创建于唐武德七年的中国禅宗第一所寺院,黄梅四祖寺。
在这里,禅修与日常劳作紧密相联,修行与生活合而为一,不作不食,禅真正融入了生活。
自此,那神一般高高在上的直指人心的顿悟法门悄然落地,生根、发芽,茁壮成长、化木、成林,郁郁然满山满谷。
禅的生活便在日常的洗衣做饭之间从指缝间滴落泉水里,顺着清澈的明月溪,流向辽阔的大地;在林间的散步冥思之间从呼吸间吐纳空气中,随着西山的林间风,飘向广袤的原野,然后,浸润了、吹拂了整个南中国,北中国。
东土,自此生长出一片世间最壮美的禅的森林,在这片森林里,结出了最甜美的果实——人性之善与美。
三十年后四祖传灯弘忍,在距此四十里外的东山重开法坛,后人称之五祖寺。由于禅学之根深叶茂,后人惊呼这片神奇的土地——黄梅天下禅!
说明你的来意,表明你对禅的敬仰,那么你就可以在客堂那里领到一张入住单,拿好单子去找专门管理寮房的赵居士,居士给你分一套刚晾晒好的床单被套,安排好床位,在四祖寺的挂单禅修之旅就这样开始了。
随着同舍的禅友们进入大雄宝殿,禅堂通道的墙壁上,贴着六个字——专注、清明、绵密。
正好是晚课开始的时间。在柜子里自取一本《佛教念诵集》,觅一处拜垫站定,听引磬一声脆击,收心慑性的禅悟开启。常住法师们鱼贯而入,按一定顺序列队向佛祖大像拜上三拜,由维那师起头,一瞬之间诵经声在这雄伟的大殿内回荡开来。伴着大磬的脆击、钵声、鼓点、木鱼声,那诵经其实十分好听。
我把双手自然扣握于腹前,跟着诵经的节奏,看一会殿内的佛像,看一会门外的青山。一边是佛法庄严,一边是野鹤闲云;一边是法度,一边是自由;自由与法度之间是谦卑微笑着的你。你特享受这种感觉,一边如虚幻的现实,一边如现实的虚幻。
诸行无常,诸法无我。
南无阿弥陀佛。
你微笑着抬头,看见佛祖也微笑着。
佛学就是这个好,总能看到世间的微笑。
晚课在维那师最后那一嗓青云直上又盘旋而落的尾声中结束,活动下酸软的腿肚,期盼中的云板声“啪啪”直响。
啊,药石,我亲爱的药石!
照理,寺院的传统是过午不食。但考虑到一众居士和我等体验者们的要求,贴心地在晚课后安排了药石,正事良药为疗形枯。
坐定,合十感恩,便可以自行拿碗取食。
斋菜有山药、木耳、豇豆、豆腐白菜。
我心爱的山药啊,咽着唾沫看大家分抢一空,不过幸好还有贴心老干妈,拌上豆腐白菜下饭的很。
兴许是灵丘觉山寺的斋饭实在不太可口,我觉得四祖的斋饭美味无比,满满两大碗,吃个精光,又“啪”地把到嘴边的饱嗝给打回肚子里去。
出门,散步,消食。
一出山门便是那三百年前的古廊桥灵润桥,立于桥上,看山清水秀,晚霞横移,归鸟飞掠,你会觉得世界是如此安静,生命值的我们无限感恩,你会对着苍天后土涌出拥抱的冲动。
黑暗中,坐着一位和你一样的青年。你记得刚在大殿上晚课的时候见过他。
他给你看手机里拍的相当不错的照片,夜色,星空,云海,然后忽然说,不如,我教你咏春吧。
就像做梦一样,我在四祖寺外的古廊桥上学习了一套嫡传的咏春拳。
他说,我师父的师父,叫李小龙。
天已经很黑了,于是在你温习拳法的时候他便不见了,像他说的寺里的那些高人一样。
寺院的生活是早睡早起。
晚9点催更,晨4点半即起早课,6点早斋。
然后是出门,散步,消食。
如果说四祖寺药石消食佳处是灵润桥水口,那早斋消食佳处定是旁边山坡顶上的毗卢塔塔坪,这里有建于唐代的原构——四祖道信大师真身舍利塔。
站在塔坪,西山山谷尽收眼底,有不高不矮正正好的双峰山,不多不少正正好的明月泉,有老的可阅沧桑的古塔,有静得可闻呼吸的古寺,有伸手可触的辽阔的天空,有若即若离的苍茫的土地。
在这里,呼吸之间,便可淡化生命中的烦恼,显示生命本有的光明,那就是你心中的自然天心。
你可以真切感受到,生活其实就是我们的每一念,念念自如,时时自觉。
在这里,你终于不再追问那个有关生命真义的问题,因为你已经明了净慧老和尚告诉你的答案。
活在当下。